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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本質來說,女王頭和古蹟應該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。古蹟因為本來就是人力所建構的存在,所以在某種可以容許的範圍內,無論修復或重建,都還擁有足以承載人們記憶與情感的理據;但,這樣的邏輯,真的能夠同等複製到天然景觀身上嗎?
  退一步看,如果天地萬物都是自然作手巧點的妙果,那麼不管人類、動植物甚或自然景物的消逝,也就從來不是一件奇怪的事。如果我們都同意,對於一個即將消亡的生命,使用各種科技、化學、機械或藥物的方式,透過一次次塗抹、注射、植入與截接的手段使其延喘殘壽,可能是種並不人道的作法;那麼,又為什麼要一直執著得彷彿女王頭不能夠斷折呢?

  因為還不想在文章前段討論觀光和效益操作的種種,所以,暫時不把那些東西放進來雜染思考。或許,在還沒有設法釐清殭屍和銅像的內在差異之前,談再多後續的經營考量,最後也依然打不中靶心,猶如馮京馬涼之間的失之千里。

  說得戲話一點,因為不能坦然接受某些事物的消失,所以不惜千方百計、自欺欺人地換取表象的延續,其實就像常在電影、動漫裡看到的情節那樣,最後往往會隨著不捨之於祕術、禁藥、忌儀的轉化,令逝者變作不得安息、非死非生的異怪。但,這真的是接受者們所期待的結果嗎?面對書頁及大螢幕,真正教人揪心的,其實都不是事物本身的不圓滿,而是明知不可能圓滿,卻一路貪圖而來的悲傷。

  相對來看,比起異化而殭變的屍怪,銅像雖然總被認為背負了各種權勢、立場的隱然意訊,但至少,無論立銅像或前來瞻仰的人,都接受了逝者遠去的事實。於是,心中再有縈繞,至多不會漫過追緬、慨嘆的檻限,然後才終於能夠向前看,發現更多也很重要、也能保存前人精神的事。

  作為一名崇尚原裝、認為整型與自欺只有一線之隔的旁觀者,無論怎麼想,都覺得女王頭的斷折,不僅有它不得不發生的意義,更足以反照出臺灣官方、民間等各社群的文化價值觀。我們到底有沒有一份懂得如何面對「過去」、「將要過去」與「過去了」的深度認知,究竟能不能理解什麼才是必須正視且值得發揚的內在底蘊,其實,在這倒數計時的年限之內,也就不難看出些端倪。

  造物者贈予臺灣的野柳女王頭,是「過去」就已經存在的天然資產。在面對它可能「將要過去」的此刻,除了想盡辦法維持既有的現狀,可不可能還有另一種角度,正式而莊重地,想想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在乎它的存在,然後拉出一條思維的延長線,提早且面對地規劃它「過去了」以後所該相應的一切?如果試圖保存某物,卻只是為了要延續它存在的事實,而並不是為了闡述某種精神與意識;那麼,劃在保管者與傳承者之間的鴻溝,自然也就永遠會是素養和質性上的落差。

  所以,我們到底為什麼覺得女王頭重要?

  客觀來說,女王頭不過就是一座奇形怪狀的風化石。只是因為偶然能夠引起觀睹者的視覺聯想,所以儼然更珍貴於相同地帶的其他風蝕產物。換言之,我們其實是為了這番鬼斧神工的天然造化,還是為了自己驚喜地親眼得見的權益而依依不捨呢?甚至於,當我們前去參觀女王頭、踏入名為地質公園的場域時,又究竟是抱持著一種看形狀的心態,還是一種看地質的心情呢?顯然,如果不先問過自己這些事,似乎,也就很難站穩嚷嚷相關話題的立基,遑論毅然決然地拿另一座造物者留下的風化成果去進行實驗......。

  我願意相信,主管機關之所以如此努力搶救女王頭,之所以慨然無視所有蕈狀石共通的本質與價值,是因為早已盡責地、比民眾更早完成了該自問的一切,瞭解了女王頭它真正重要的價值,其實並不是那地標般的攬客造型,而在於它足以代表臺灣所有原始風化地形的象徵意義。也就是說,我們應該可以期待相關管理單位,懂得在發現搶救可能無效之後,不僅不會妄然動用什麼奇怪的續命妖法,將女王頭煉化成某種不倫不類的空殼,更知道與其把心力浪費在福馬林般的技術投藥,不如聚焦在價值的闡發,告訴大家「風化地形」如何作為「現代世界的遠古」,如何浪漫而史詩般地連結著截然不同的時空;甚至,嘗試利用有形與無形的銅像思維,延續女王頭背後的精神,說一個臺灣曾經受上蒼恩賜,擁有過美麗風蝕地形的故事。

  於是我天真地做了一個夢,夢見管理單位誠懇而深刻、踏實而遠見的文化視野。

  在夢裡,相關單位應用如此發達的科學技術,推算出女王頭可能斷裂的月期時間帶。然後他們辦了一場簡單卻溫暖、隆重的感謝季,邀請所有曾經和女王相遇過的人們,帶著曾經一起合影的舊照片,前來向老人家致意,謝謝她曾經給予我們的青春,以及那些曾經有她參與的美好。大家甚至不必等到在活動標語上看到「對文化與既有一切的尊重」等字樣,就會自動地發地心懷感念,彷彿為了回憶與追憶而來。更有些人願意參與陪伴女王最後一程的帶狀活動,各自或輪流地來到野柳,分出不影響自己正常作息的空餘時間,守候著這條曾經真實存在的時空軸線,陪它迎接那終將來臨的斷絕。

  當然,女王終究會不再屹立。然後人潮靜默地散去,然後主管機關收拾女王曾經座落的地方、感謝所有民眾的參與,告訴大家,在殭屍與銅像之間,還有一種通常肩負著教育任務的,名為「標本」的遺愛價值。於是,不久之後的某天,大家也許可以再在熟悉的地方,以一種更為認同、更為接受的心境,動容地看著戴上人工圍巾的女王,如何依舊堅毅不拔地站在那裡,以自身經歷向大家訴說自然造化的洶湧、時光流蝕的不曾中斷;最後,或許這個名叫「地質公園」的地方,也就能夠聚出更多觀光、拍照、偷刻字之外的人文蘊藉......。

  不過,當我不小心聽見媒體一直追著遊客,問他們如果沒有女王頭還會不會想來的時候,這個夢就差不多醒一半了。

  對了,已經到文末了,差不多可以討論一些看似市儈,但其實更足以在履行也宏揚文化任務的同時,進行商業操作、跨業合作、話題運作、產品製作、消費炒作的元素及發想了。




  咦?...... 我還有漏說夢境裡的什麼嗎?(笑